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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國是大事,何況一去十天半個月的,手上的事務需要交托,還有石榴,不是寒暑假間,石榴還要上課,再說了,異國他鄉的,葉涼也不好帶著同去,思來想去,還是放在家。本來今天要去舊書店的,後來改了計劃——今天回家,他想去和阿媽說一聲,讓她上來陪小家夥住一段時日。去時照例要帶一些村裏買不到,要到鎮上買的東西,又是大包小裹的,到家了,阿媽嗔他買這麽多,他回說都是一些日常要用的,不花多少錢,但你們特意跑一趟來買,路費都多過東西的價。

母子兩個一邊說話一邊往裏屋走,土狗阿福下了一窩崽子,見了葉涼,撇下肉乎乎的狗崽就往他身上撲,又是舔又是低聲“嗚嗚”,蹭他一腿泥,親熱得很。阿媽把它拉開,狗崽們又跌跌撞撞地跟了過來,四只,一只只肉肉團團,繞著葉涼褲管轉,在他鞋面、腳後跟打滾、蹭,小聲嗷嗷。想小心避開還不行,肉團們認定了他,就要圍著他轉,不得已,葉涼一邊手兩只,抱進屋去。

阿媽一樣團團轉,倒了茶又拿果盤,拿了果盤又洗水果,好像來的不是她家二兒,而是哪個久久來一次、有個一官半職的遠房親戚。

葉涼插不上手,只好一旁坐著看,忙到再無可忙,阿媽終於停下來,葉涼給她倒了一杯茶,擺在她面前,母子兩個對著各自面前冒白氣的茶水沈默,半晌,阿媽千挑萬揀,揀了一句話開場:“阿涼,想不想搬回來住?”

葉涼一愕,擡頭看她,她說這話實在很難,硬著頭皮說了上半句,下半句總不那麽難了,“要是、要是在那邊日腳不好過……就搬回來吧……阿媽托人問過了,鎮上畜牧站缺一個協管員,一個月千把兩千塊,幫買社保的,工資不高,但聽他們說工很閑的,就是寫寫算算,錄錄電腦……你要是想,阿媽就去托人走走門路……”

一個月千把兩千塊,再搬回來住,有自家種的菜,省著點用,這些錢也夠你和石榴開銷了。重要的是,公家工,幫買社保,到你老了也不缺一口飯吃。工作清閑、幹凈,不費心不費力,自己掙自己花,自己吃自己的,多好。要是錢不夠,我這裏還存有一點錢,夠石榴上學用了。

後邊這些話,阿媽沒有說出口,決斷還得他自己下,她就是給他鋪一條退路,有生之年,用自己這把老骨頭給他墊出另一個“選項”——只要你有一點點勉強,那就搬回來,這是阿媽欠你的,這是這個家欠你的。

“阿媽……”葉涼喉頭哽住了,許久才出得來話,“做麽事想到要我搬回來?”

“……”

阿媽擡頭,眼定定地打量他,從頭看到腳,停在他眼睛那兒,四目相對,“有些話,阿媽說不出口,意思明白就行……也不用那麽快答,想想清楚再和我說。”

在葉涼聽來,這話突然到近乎突兀,阿媽卻不然,葉涼不知道幺弟包魚塘那十萬塊錢的來路,她這當媽的可是知道的,知道後,她本能的就有一種驚怕,她不知道那個人對這個家的投入還有沒有盡頭,也不知道這樣舉動在那人眼裏,會不會是一種沒有節制地榨取,榨取的同時,是不是也要付出同等的代價來換,這代價是不是就是要讓自家二兒做他不願做的事,所有榨取,最後是不是都會變成對自家二兒的盤剝?她時常嘮叨的那些“依”和“讓”,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截斷了二兒唯一一條退路?

“……現在這樣就很好。”

葉涼抿了抿唇,左邊臉上陷出一個孤零零的酒窩,他在用勁,用勁都用到臉上來了,用勁想,說也用勁,“阿媽……你別多想,現在這樣就很好了。真的。”

真的很好了。他已經習慣那種輕微的緊張,能把它消化到無知覺當中去,就連輕微的恐懼他也能忍住。時間是良藥,水滴石穿,白雲蒼狗,地老天荒,總有一天他能習慣眼下的一切,把日腳好好過下去。和那個人一起,好好過下去。

“今次來是想和你說,我們要出國,去多久還不定……”

“石榴不用帶著一起去吧,那麽遠,又要上課,我上去帶她好了。”

葉涼還沒說完,話頭就讓阿媽截了去,語速過快,像是借此將尷尬蓋過去。二兒這樣回答,其實在她意料當中,知子莫若母,從小到大,他都是這樣脾性,不輕易改什麽,也不輕易從人家那裏接什麽,一旦接了就是一輩子的事,年長日久,不論什麽樣的感情,他都能磨成一種濡沫,很執拗的,到閉眼那天都不改。

阿媽暗裏松了一口氣,她說這些話就是想試探一下,看他到底有沒有勉強,真有勉強,她這個當媽的不論如何都會為他鋪一條後路,不知能否全身而退,但起碼有這個態度,給他撐腰做後盾的態度。

母子兩人又坐著聊了很久,吃了午飯還要留他吃夜飯的,他不肯,也就作罷了。回去時候,阿媽又裝了半麻袋鮮魚水菜讓葉涼帶上,一送送到汽車站站臺,絮絮叨叨地囑咐了一路,車來了,看著他上了車,她站在那兒,一直站到車沒影了才回。

是九月最末一天了,天特別高,藍得不像真的,夏天辣如火的太陽收了聲勢,軟綿綿、漫不經心地照著大地。尤其在傍晚,天光還亮,有風從山坳那邊吹過來,帶著熟稻米和某種果子透熟的香氣,吹得人都懶了。

葉涼拎著阿媽硬塞過來的半麻袋魚和菜,還有一個小號的生日蛋糕,慢慢走,邊走邊想夜飯該做些什麽菜才好,生日菜色,到底該怎麽安排,清蒸魚、炒菜心會不會太簡素了?要不,再加一個炒雞丁?又想,才三個人,大張旗鼓地弄些雞鴨魚肉,估計也不合適。想來想去,就是拿不定主意。

到家了,一大一小還沒回。石榴應該是跟著雷振宇到果園去了——前段時間才包下的,裏邊種有已經開始打果的龍眼荔枝蓮霧,熱熱鬧鬧一園子,石榴早就想去看了,不過一直在上課,周六周日兩個大人又沒空,所以拖到了今天。小家夥就是孩子心性,貪新鮮,到了新地方少不了到處逛逛看看,左摸摸右摸摸,嘰嘰喳喳,小黃雞似的纏問半天,四點半放學,七點半能回就不錯了。

把魚料理好,蒸上,葉涼拿起看了一半的書接著看,時不時做做筆記,他這是偷閑呢,雞丁和青菜都是現炒菜,不能現在弄,得等人到齊了才大火快炒,現做現吃,不然不好吃。

七點不到,樓道裏傳來石榴蹦蹦跳跳的腳步聲,轉瞬就到了門口,“阿爸開門咯!”

葉涼過去開門,猛不防石榴把手裏拿著的東西一舉,戳到他面前,“看!蓮蓬!阿爸我跟你說!阿叔家的果園裏面有一個那麽——那麽大的魚塘!裏面養有很多魚!還種有蓮花哦!這個是蓮蓬,裏面有一粒粒的蓮子,可以吃的!很好吃!”

小家夥興奮得直蹦高,纏著她阿爸要給他剝蓮子吃,跟在後邊進來的人笑微微地看著,再自然不過的進了廚房,看了看食材,洗鍋,下油,預備先來個炒雞丁。

葉涼也不知和石榴說了什麽,小家夥的大嗓門遽然收斂,然後咚咚咚一陣小跑,進了自己的小房間,小門一鎖,不知在裏頭忙活什麽。

雞丁炒好,雷振宇正要做炒菜心,葉涼站在廚房門口看著,要進又不好進的樣子,局促得很,他說,“今天你生日,我來吧。”

“一樣的,快好了,要不,你去擺臺?”

又是四目相對,距離太近,看得太真,真到他能看到對方眼裏那個輕微緊張的自己,不那麽好看的,在這樣情境下,在另個人眼裏確認自己埋到深處的緊張恐懼,確實不好看,他一眼略過,飛快轉身,多少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
葉涼“逃”什麽,雷振宇多少知道一些,除了那些不可言說的之外,還有今早夾在身份證戶口本中間的一個小盒子,盒子裏邊是一串星月菩提手鏈,還有一張字條,短短四個字——生日快樂。當時他還楞了半晌來著,不是不知道這是他給他的生日禮物,而是……沒想到他還會準備這個,也不對,應該說自己曾想象過他會送什麽,想了很多,從吃的用的到穿的,在他經濟承受範圍內的東西,自己都想了一遍。就是沒想到會是一串手鏈。工藝挺簡單的,並不像是外邊買來的貨色,難不成是他自己做的?又不好問他,問了,他說不定會臊得化掉。

問不好問,當然不能連提都不提,這手鏈若真是他自己做的,把那一顆顆小果實摘下來脫去外皮、曬幹,在幹到適度的時候再一顆顆打孔,磨圓,用紅繩串好,編一個平安結,都是心血呢。他舍不得就這麽拿出來戴在手上。

吃夜飯時,石榴神秘兮兮地將一雙小手藏到背後,又神秘兮兮地讓兩個大人把眼睛閉上,兩人乖乖配合,等她說好了才睜眼瞧。

“看!石榴送給阿叔的生日禮物哦!”

畫是用蠟筆粗粗塗成的,紅綠藍三色交錯,正中心有三個人手拉著手,都咧著嘴笑,大團圓的樣子,幸福渾然天成,不摻一絲假。

兩個大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,都挺配合地笑,小家夥也笑,眉眼彎彎,得意洋洋,自己送完了,還不忘問問別人:“阿爸,你不送阿叔生日禮物麽?”

小家夥這麽一問,葉涼一下頓住,一臉的不知從何講起,還是雷振宇接過話頭來,說得滴水不漏:“送啦,不過阿叔的阿媽說過,生日禮物要收起來,藏好,明年一年才會有好運哦!”

“哇!是麽!那我這張畫你要藏好好哦!”說過一句,小家夥的註意力給桌上那個蛋糕引過去了,點生日蠟燭、許願、切蛋糕才更好玩呢!

一餐飯從七點吃到八點多才完。石榴寫作業去了,寫完作業洗好澡,九點過一點,照例要阿爸給自己念一段故事書,聽著聽著眼皮就打架,九點半就徹底睡著了。

小家夥睡著,大人們還有事要忙,出國的各種手續辦得挺順利的,兩人商量了一下,定在十月中旬走。

之後便聊一些閑話,不知怎麽的,話題就轉到了平山鎮西邊的長隴村。

“平山鎮西邊的長隴有野生紅藤子對吧?”

說這個的時候,雷振宇正在燒一種涼茶,用一個大肚小嘴的瓦煲燒,野草的根莖葉在瓦煲內枝節橫生,煲裏的水都被壓在根莖葉下方,跟煮藥差不多。葉涼的腸胃不好,他問人討了藥方,時不時要燒一些給他喝。

“唔,山上很多。”

稱得上漫山遍野。

葉涼接過他遞來的一小杯涼茶,也沒多想,就順嘴這麽一說。

“聽說野生紅藤子一身的刺,不好摘。”

“……”

星月菩提是紅藤子的果。紅藤子確實一身的刺。

葉涼這才知道他在套自己話,如此一來,還真不知該怎麽接才好。

“長隴我去過,大山當中的一個村,那山又高又陡,進山要帶砍刀。”

進到生有紅藤子的山溝,那更不用說了,大堆大堆的刺,幾乎無處下腳,非砍刀不能開出一條路來。

你是幾時去長隴的?八九月我們都挺忙的,忙得你只回過一趟家,是不是那次沒有回家,其實是去長隴了?一聲不響偷偷去,一把砍刀砍進荒山野嶺去,給刺掛得手腳都是一道道細細血痕,就為了做一串手鏈,得是多麽傻呢?

“……山其實沒多陡,以前收松脂時走慣了,不覺得。”

他們坐在客廳的一張沙發上,沙發是一大兩小的標準款,大的擺正中間,小的擺兩邊,三張沙發環著一張茶幾,大沙發不算大,兩個大人坐上去,間隔不大不小,恰巧半個人。葉涼原本坐得很靠邊,這時更加靠邊,一直靠到了扶手與椅背的接壤處,乍看上去,像是瑟縮了一下。雷振宇那時刻原本想順勢擡手,摸他一把的,見了這麽一下,手又放回原位,規規矩矩的呆了一會兒,再放到燒涼茶的瓷煲上,給他們各倒一杯,舉杯抿一小口,才說:“下回我們一起去。”

他不評說那條星月菩提手串是多麽的合款合式,多麽的情意重,也不點破今天其實不是自己正生辰,甚至提都不提自己微微脹痛的心,只說以後。

“……嗯。”

他沒說的,葉涼其實都知道,應不出別的,只能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涼茶喝完,夜還未深沈,遠處還有街面上吃夜宵的人聲,順風飄來,斷斷續續,不算很鬧騰,隔鄰的燈火亦都亮著,只不過葉涼習慣早睡,到了這時就反射性地起身收拾。沐浴過後,他先躺到了床上。

要說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,那不真實。飲食男女,人之大欲,既然都住到了一起,躺在了同一張床上,有些事自然而然就要發生。

十來分鐘過後,大燈滅了,粉粉的小夜燈亮起,隨後那人輕輕走過來,輕輕躺下,和往常一樣伸手攬他,和往常一樣有“度”,只是虛攬而已,葉涼的頭枕著他的胳膊,後背離他胸膛還有一指寬的距離,熱度清晰可感。被大太陽曝過的睡衣有股特別好聞的香味,還有沐浴乳、洗發水的味道摻在其中,兩人身上味道大體相同,又有些細微不同,那是各自帶的淡淡體味。前胸烘著後背,烘得兩人都睡不著。

他們這樣近的時刻並不多,因此雷振宇特別註意看那面緊繃的後背,他暗暗嘆口氣——這樣要怎麽睡?

兩人若是熟到了一定程度,摸一摸後背其實挺好,能緩解後背的緊繃感。可惜不能。

往常都是攬一會兒,然後放他去睡,今夜本來也是這樣打算的,誰知後邊有個小變化——他虛攬著的人陡然翻了個身,面朝向他,熱熱的呼吸拂過他脖子,停在左邊鎖骨那個點上,有一小會兒,那熱熱的呼吸屏住了,他簡直怕他會把自己悶死,正要伸手拍拍他,一只手忽然就降落在他右腰上。

著火了。

哪都是熱的。

雷振宇感覺自己的胳膊已經脫出意志之外,它們獲得了自主意識,緊緊環住送上門來的人。這一摟的勁頭其實不單是自己的,還是那個久被壓抑的“本我”的,借著酒勁,這一摟相當嚇人。懷裏的人明顯被嚇住了,反悔似的往後撤,想撤出這副懷抱,可惜晚了,怎麽著都晚了。他的手已經摸到他睡衣的第一顆扣子上,然後是第二顆、第三顆、第四顆,有來不及的,都被一扯到底。嘴也是,識途老馬似的不受控制,還特別會挑地方。事情很快便隨著他的手和嘴脫離常軌,離失控不很遠了。可他頂多來得及想這次過後,這人又要多久才能從輕微的緊張和恐懼當中擺脫出來,就一閃念,且是心念電轉,轉瞬即逝,很快就被自己身上那一把火燒沒了。

他其實真沒想嚇著他,只不過之前的“淺嘗輒止”已經把他的“胃口”吊高、又餓傷了,他這個“投懷送抱”,來得真不是時候。火候過了,收都收不住。

他不記得他是不是掙動了幾下,好像是掙了,掙不過,就蜷成一團,不肯松開,全身繃住,就像是繃在繡花繃上的一塊絹或是綢,明明是軟的,卻被繡花繃抻開,每一絲褶皺都抻平。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副繡花繃,先把他一點點抻平,不擇手段的,處心積慮的,苦心孤詣的,讓他徹徹底底地敞開,然後穿針引線,在他身上“繡”。總是要痛的,微微一點點痛,針刺一樣,痛是一閃而過的,浮光掠影的,浮於面上的,底下是麻和癢。

他想,自己多渾啊,痛還不夠,麻和癢還不夠,還想要他叫出來,不願叫,就“抻”到他叫為止,哀哀的,啞啞的那種叫法。他想聽。

他想,自己居然還有這樣一面——稱得上有點殘忍,在他求告的時候,狠得下心堵住他的嘴,把餘下的話都堵回去,絕不讓他從自己這裏走出一條生路。

他想,自己其實也會“無所不用其極”這套的,而且用得爛熟。溫言軟語也會,誘也會,哄也會,都會,可到了臨頭,會的都飛了,光剩些不大會的,經過一夜,對,都過癮了,可後邊怎麽辦?進一步退兩步?

最後他想,總會有路的。即便這件事上他不肯給他一條生路,他們也在一起了,而且從今往後,再也分不開了。

那之後好多天,他們都錯開來,葉涼又是早早出晚晚歸,石榴周末放假,父女兩個常回阿媽那邊,多數時候是雷振宇開車載他們去。兩個大人車上枯坐,都不說話,暗昧不明,心照不宣。雷振宇本來想說些什麽的,但看葉涼那副隨時提著一口氣的模樣,又打住了。大人不說,孩子說,石榴一路上吱吱喳喳,於是大人們凈跟孩子說,氣氛麽,說不上尷尬,總歸有些不自然的。這種不自然,一直持續到他們出國那天,過了安檢,馬上要上飛機了,雷振宇默默牽住葉涼的手,他在前邊走著,他在後面跟著,沒有掙開。

飛機起飛,升入高空,穿越雲層,接下來是十幾個小時的飛行。他們一起去往異國他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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